马恩和两位老人在喷泉边呆了整整一个上午,三人不完全都围绕“怪谈”的话题打转。马恩可以隐约感受到婆婆对“怪谈”的排斥并不限于那座公寓的怪谈,而是所有的怪谈都谈不上喜欢。另一方面,虽然觉得婆婆对这些故事有抗拒感,但对方却仍旧对马恩说了许多她所知道的故事,又让人觉得她似乎隐隐在期待些什么。爷爷辈也在一旁帮衬着谈话,不时补充婆婆没有说的事情,让马恩觉得他知道更多,却也觉得他同样不打算太过深入地谈论这些事情。
至于交谈中所说的那些故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,有多少是擦了边,又有多少是胡编乱造,道听途说,则很难分辨出来。那些交口相传的故事总是这副模样,藏在云端,露出只鳞片爪,如海市蜃楼一样难以捉摸,却又正是这份迷离,才让这些故事经久不衰。
马恩从两位老人口中听到的故事,和他在祖国听到的故事有着相似的脉络,同样充满了人文的寓意,先不提情节是否精彩,全都满载了当地风俗的味道。从风俗风情的角度来说,这些故事无疑是珍贵的,尤其在那宛如迷雾般氛围的背景中,尤为体现出两国文化和思维方式的差异。哪怕这些故事在两位老人的口中,并不如说书人那般精彩,也仍旧让马恩有一种充实的感觉。
他在聆听的时候,渐渐的不再去考虑那些更加实际的东西了。他一边听,脑海中一边产生了丰富的联想,他想象高山大海,想象丛楼密林,想象水泥和木头的呼吸,想象灵魂和血液宛如溪河般流淌,想象在那樱花飞舞和枫叶燃烧的季节,身穿和服的女子,以及戴着狐狸面具的孩童踩响了阁楼的踏板……
只是第一次来到日岛,他就已经有点儿沉迷于这里有点儿熟悉,也点儿陌生,充满了一瞬即逝的昙花之美,和绵长遐思的物哀之美中。他不是没有接触过日岛的文学,也不是没有听他人说过日岛的特色,但是,这一切听到看到的,都不如从这两位老人口中说出的,来得更加深刻,更加有一种深入内心的情感。
马恩虽然是为了“避难”的理由,才离开祖国,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,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只要是在异国他乡,就绝对不会为了牵连他人而产生半点负面情绪。然而,现在,他开始对自己那狭隘的,充满自私的想法感到内疚。自己为了不牵连祖国和亲人,就将可能存在的巨大灾难带到这个国家,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?这里的人,并不是可憎的,或许肯定有坏人的吧,这从故事中就能体现出来,但也正是这些故事,不同样也体现出他们对美好和平静的向往吗?
这些人只是“暂时的陌生人”,而不是“好人”或“坏人”,但却会在未来的时间里变成“好人”或“坏人”。
这不是什么只有陌生人和坏人的地方,不是地狱,而仅仅是远方。只要在这里生活,迟早会产生情感
——除非,不再做人类。
一个细小的如同幻觉般的声音在马恩的呢喃。马恩觉得自己听到了,又似乎是自己想到了,但是,具体是什么,却又在听到想到的同时又忘记了。他有点在意,想要弄明白那声音或幻觉的内容。但这样的冲动很快就错开了,如同泡沫一样消失了。
他开始想到,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,喜欢上了这片土地和人民,在这里交到了新的朋友,产生了新的感情,那个时候,自己追寻离奇事物所引发的灾难,波及了这些人,那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?他本来只是觉得,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,一个自己不会留下太多感情的地方,但是,和两位老人的交谈,却深深让他意识到了,自己远没有当初自以为的那么冷酷,也没有自认为的那么可靠。
进一步说,如果在日岛,自己都可以产生感情,那么,在其他国家,难道就不会产生感情吗?在这个世界,只要自己还在追寻离奇之事物,就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伤害无辜吧。
真是沉重的代价。
当马恩意识到这一点时,就感到一阵难过。他无法无视这种情感,因为它是如此的真切,过去所有的觉悟在这样自然而真切的情感面前,只会让自己害臊。那虚假的觉悟,让他根本就没有想到,会在来到日岛的第二天,自己就受到了这样的打击——也许对其他人而言,这份情感表现得太过于敏感而脆弱,但对他自己,这就是必须正视的东西。
这并非什么好或不好,而是,原来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。
他有点儿起伏的情绪被两位老人敏锐地捕捉到了。
“这么快就想家了吗?小伙子。”婆婆絮絮叨叨地问着,一边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罐,里面装满了褐色的腌果子,她取来一颗递给马恩,说:“吃下去,心情就会好了。”
“这是……?”
“梅子。”婆婆有些得意地说:“婆婆的老家盛产梅子,这手腌梅子可是代代传下来的手艺。”
“善子的梅子很好吃哟。”这么说着,爷爷辈也接过婆婆递过来的梅子。
马恩轻轻咬了一口腌梅子,那酸咸的滋味一直渗透到了他的心底,酸涩又温暖,就像要引爆人的泪腺一样。